农村的妈妈
在大学校园里陪妈妈散步，走在林荫小路上，或是坐在曲桥长廊的石凳上观
赏亭亭玉立的荷花，三五成群的学生匆匆而过，总是好奇的回头望望，看看戴着
一副深度眼睛的教授搀扶着土里土气的妈妈，有点儿惊诧不已。
其实，我们很多莘莘学子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样，都是农村的妈妈。因为
我们本来也是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后来上了大学，后来留在了城市里，再后来
变成了城里人，住进了高楼深院里。而我们的妈妈在农村生活久了，也就难以改
变村姑的模样。然而，妈妈就是妈妈，怎么土气也是妈妈，我倒不以为然。因为
我从不隐讳自己是农村的娃仔。
我的妈妈，与很多农村女人不同。她的善良，她的磨难，她的清苦，远远超
出一般人的想象。所以，妈妈在我心里不仅是母爱，还有坚强和对我们的培养。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被组织上送到北京城里读书，不是党校，是农业技术
学校，接受系统的农业、林业和水利工程方面的教育。那时，我们住在松花江畔
的县城里，家里只有妈妈和我。
我还有爷爷，没有奶奶。其实，也有奶奶，听妈妈说，解放那会儿，奶奶跟
一个很有钱的地主走了，跑到了哈尔滨定居。扔下爸爸、两个姑姑和一个叔叔。
后来，爸爸参加革命了，两个姑姑相继出嫁。大姑在偏远农村，爷爷和他们在一
起生活。二姑随丈夫去了鹤岗煤矿做工，叔叔投奔奶奶去了，在工厂当工人。我
几乎很少看见二姑和叔叔的踪影。
就在爸爸去北京学习的几个月后，一天夜里，确切地说，是天亮前，爷爷睡
的热乎乎起来，急匆匆到房后厕所小便，完事后回屋就又睡下了。第二天早晨，
大姑迟迟不见爷爷过来吃饭，就过去叫爷爷。
爷爷不是睡懒觉的人，怎么躺着不动、叫也不答应呢？大姑走到爷爷跟前，
用手一巴拉，傻眼了。爷爷眼斜嘴歪，身子不能动了。大姑父急忙找医生来瞧病。
医生说：「这是中风，也可能是脑血栓，快去县城里医院看吧。」
那时候农村没通汽车，也没有拖拉机，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就是胶轮马车。只
好找生产队领导，好说歹说，把爷爷用马车送到县医院。我清楚的记得，妈妈带
着我去的县医院，看见爷爷躺在床上，满脸上扎的银针，好多好多，后来知道这
叫针灸。
在医院治了一段时间，爷爷倒是清醒过来了，半个身子不能动了，话也说不
清楚了。医生说：「这病只能慢慢恢复，死不了人，也不能自理了，就是瘫痪了。」
妈妈和姑姑商量，爷爷留在了我们家养病。主要考虑，万一有个什么特殊情
况，在县城里往医院送快，也方便。爷爷也同意了。不过，这件事情没有告诉爸
爸，因为他在北京学习，分不得心的。
由于爷爷的病是卧床不起，受不得凉，妈妈找人为爷爷垒砌一铺火炕，就是
农村那种火炕，屋里还生起了火炉子，火炉子与火炕连体，既少占地方，又节省
烧煤，还达到了取暖的目的。
那时候爷爷还不到６０岁，原来身体好好的，还能够到大地里干些庄稼活儿，
在房前屋后的菜地里种个菜，院内院外养个猪、喂个鸡鸭。一下子瘫痪在炕上，
能吃能喝的就是身子不听使唤，干着急动弹不得。更是难受的是让儿媳妇屎一把
尿一把的像小孩一样的侍弄，觉得心里不好受，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又有什
么办法呢，只能如此。
爷爷总是尿炕，他有尿的时候自己不知道，等到铺的褥子湿了他才感觉出来。
爷爷怕麻烦妈妈和我，有时候干脆不吱声，就那么让湿褥子溻着。妈妈怕爷爷尿
炕溻坏了皮肤，叫我经常到爷爷的被窝里摸一摸。
爷爷还经常把屎拉在褥子上，有时候不知不觉的弄了一身。时间长了，也闻
习惯了那股臊臭味儿，就是不好收拾干净。
后来，妈妈的肚子大了起来，走路摇摇摆摆的，自己行动也费劲儿了，还照
样得侍候着爷爷。每天早晨给爷爷擦脸、擦手，三顿饭有时候妈妈喂爷爷，有时
候我去喂爷爷。两三天给爷爷全身擦洗一遍，很费劲儿的，爷爷自己不能够翻身，
我使劲儿的推爷爷身子，妈妈一下一下的擦，从上到下擦了个遍。给爷爷换干净
的褥子或是棉垫子，也是得妈妈和我一起合作才能够完成。
妈妈生弟弟的时候，姑姑来了一段时间，她侍候爷爷还没有妈妈耐心，有时
候数落爷爷几句，有时候边洗刷褥子上的屎尿，还说臭、臊什么的，妈妈从来就
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姑姑走了以后，妈妈除了依旧侍候爷爷之外，还多了一个侍弄弟弟的活儿，
妈妈整天忙个不停和疲惫的样子，我记得非常清晰。后来，爸爸从北京学习回来，
下班后跟妈妈一起侍候爷爷，妈妈轻松多了，我也有时间随便跑出去玩了。
（二）
十年浩劫，我们家也落难了。
爸爸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让造反派给关押了起来，不是牛棚，
而是政府机关食堂的仓库里。爸爸工作重点转移了，不是为老百姓办事，而是挂
着个牌子游街，或是站在批斗大会的台上低头认罪……
妈妈带着我们四个孩子搬到举目无亲的偏远的小村庄。那时候，我初中二年
级，一个弟弟和妹妹读小学，我们都辍学了。小妹妹还小，只是知道玩儿。
我们全家躲到乡下去的时候，还没有开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
教育的运动。我们家为什么下乡了呢？很多年以后，妈妈告诉了我，她说：「你
爸爸说，你是学校红卫兵保皇派的头头，如果与造反派反生冲突，不知道会出什
么事情。如果你再领着人保护你爸，事情就闹大了。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革命，
谁也说不清楚他老人家究竟要干啥，什么时候收手。下边跟着兴风作浪，什么坏
人和坏事儿都可能出现。你爸让我带着你们走得远点儿，好好的活着。」后来，
我明白了爸爸的苦心。
我们家落脚的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爸爸曾经在那里蹲过点，就是与农民
「同吃同住同劳动」，进行农村工作调查。一些老乡对爸爸很好，因为他当官没
有架子，还帮助他们解决生产问题和生活困难。
我们家先是租住老乡的一间西屋，房东家姓徐，老两口，我们就叫徐爷爷、
徐奶奶。房东有两个儿子，都结婚了，一个住在邻村，一个就住在本村。
过了几个月，妈妈找到生产队郭队长，希望他给找一块地儿，我们家自己盖
一处房子，免得有什么不测牵连着徐爷爷、徐奶奶。
郭队长说：「那行。不过，我不能给你们好的宅基地。因为上级领导有指示，
把你们家划成「地富反坏右」专政对象了。我知道你们是革命干部家属，你带着
四个孩子也不容易，可我也没有办法。」
妈妈说：「郭队长，别太为难了，有块儿地方就行，别离村子太远了，万一
有个什么事儿……」
郭队长说：「我没有造反派那些东西的坏心眼儿。再说了，三十年河东，三
十年河西，你们家不会总这样落难的。不过，我也不能跟上级领导顶着干，我一
个老贫农啥也不怕，最后遭殃的还是你和孩子。」
妈妈一再说：「谢谢了，太谢谢了。」
那年秋天，我们家在村东头一个烂泥塘旁边盖房子。
这个烂泥塘是一块低洼地，夏季雨水多了都往这里汇集，泥塘里鸭子、大鹅
成群结队，猪啊、牛啊，天气热了也来这里洗澡。泥塘边蒿草并不多，稀稀落落，
东倒西歪。晚上就热闹了，青蛙、蟋蟀争着抢着叫个不停，蚊子、蠓虫密密麻麻
簇成一个又一个大团儿，围着你身前身后嗡嗡地叫，时不时就往你的脸上、胳膊
上、大腿上，凡是露肉的地方狠狠地咬上一口。
盖房子的木料是徐爷爷找人买的，木匠也是徐爷爷给请来的。那时候，农村
盖房子哪有砖啊、瓦啊，和水泥、沙石什么的，再说了，我们家也买不起呀。房
子的山墙是干打垒，就是用榔头把土一层一层地夯实，逐渐地加高。
因为我们家属于被专政家属，生产队忙着抓革命促生产，不敢给派工。那年
月，很多人也不敢接近我们，怕受连累。帮我们家把房山墙垒起来的主要就是徐
爷爷的两个儿子，我和弟弟跟着挖土、送土，墙高了，我们就把深沟里的土一锹
一锹地扔到地面上，然后，再从地面往墙上扔。后来，垒的墙一人多高了，我们
仍不上去，就把土装在筐里，用绳子往上拽。那时候都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
有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我和妈妈才知道「愚公移山」是个啥滋味。
村里的一些人白天路过，实在看不下去了，晚上趁着有月亮，就来了不少人，
不声不响地帮着我们垒墙，年轻的年老的都有，我们也不认识他们。有时候干到
半夜，还有年轻人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
胜利……」妈妈都感动的哭了。
徐爷爷帮助我妈选择盖房子上梁的日子。他说：「我跟郭队长偷偷地商量好
了，得给你们家选个黄道吉日，让你们家房子盖起来，压住邪气，在我们这个小
村子活下去。一旦你们有一天离开这里，还记着我们。」
妈妈说：「太谢谢你和郭队长了。一切听你们的安排吧。」
徐爷爷说：「那天，郭队长带着人都来帮忙。郭队长还说，那天中午，生产
队焖一锅高粱米饭，做两板豆腐，炖白菜，就说是你们家出的钱请的大伙，你们
家给乡亲们打十斤、八斤白酒就行了。」
我们家上房梁那天，郭队长带来二十多个青壮劳力，三个多小时就帮助把房
子最后盖起来了，还把里外的墙给抹了一边。那个热火朝天景况，现在想起来心
情还是平静不下来。
（三）
后来，我在生产队里干活。再后来，郭队长让我当生产队政治队长。
我说：「郭队长，我干庄稼活还赶不上一个女社员，也不懂种地什么的，这
怎么行呢？」
郭队长说：「正因为你不是庄稼人的料儿，我才让你当一把手政治队长。你
像你爸爸一样，是当官的材料，这小村子养不住你。你当政治队长，一定能够弄
出名堂来，出了名，也就熬出头了。抓生产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负责。」
就这样，我当上生产队政治队长。不久，在整个公社里也就出了名了。我写
文章不太费劲儿，表达能力也行，什么大批判了，讲用会了，阵阵落不下。再后
来，有时被公社抽去帮助写材料，还给书记写过发言稿呢。
幸运的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我就比较顺利的上大学了。我能够上大学，
最感谢的还是郭队长给了我出人头地的机会。
其实，弟弟也应该算是从那个小村子上大学的。我上大学那年，弟弟当兵了，
工程兵，非常艰苦。两年后被部队推荐上了军事院校。
那时候，还没有给爸爸彻底平反。弟弟不用家里负担了，我上大学需要家里
负担伙食费。两个妹妹也在念书，后来妹妹也相继上大学了。在那个年月，我真
的不知道妈妈是怎样节衣缩食供养我们读大学的。
有一件事情让我记一辈子：我大学毕业留校教学，很快，和学校一位老师的
姑娘处对象了。岳母是校部机关的干部。
秋天，我岳母（当时叫阿姨）要给我做棉衣服，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还
没有结婚呢，我不能让人家为我花钱。她们看我执拗，就说：「把旧棉衣拿来吧，
拆洗一下，再做上，也不费什么事儿。」
我想了想，说：「也行。」
我穿上岳母给我做的棉衣，也没有太注意什么。留在教研室准备上讲台，除
了完成助教工作任务外，还得学习很多专业方面的知识，尤其是国内外最新研究
成果和发展动向，需要自己到图书馆里查找，我一天几乎都在书堆里。妻子说我
：「我妈找了个书呆子，我又找了个书痴。」她说这话我也不在意，那时候的老
师书呆子多，没有现在的教师这样现实、功利。
有一天，妻子突然问我：「你妈是亲妈吗？」
我说：「不是亲妈还是后妈呀？我上哪弄两个妈去。对不起，你妈我也得叫
妈。」
妻子说：「你妈对你们家四个孩子谁最好？」
我说：「都一样啊。好像为我付出的多一点儿，供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家
是最困难的时期。」
妻子说：「你知道你上大学都穿的什么吗？」
我说：「冬穿棉、夏穿单，在班里中下等生活水平吧。不过，挺好的。怎么
了？」
妻子说：「你知道不，咱们结婚前，我妈给你拆洗棉衣都哭了。」
我说：「为什么呀？」
妻子说：「我妈让我看你的棉袄套面里边，各种不同颜色的布，补丁摞补丁，
比旧社会讨饭花子还不如。我看了以后，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我不知道你怎么穿
了好几年。」
我说：「我们家里挺困难的，没少我吃没少我穿就不错了。」
妻子说：「你穿的棉衣是我妈新做的，原来的都给扔了。我妈说，你挺苦的，
你妈挺不容易的，让我以后好好对你。还不让我跟你提这件事儿。」
其实我在想：弟弟妹妹穿的一定比我更寒酸，妈妈就更不用说了。我倒是时
常想，妈妈这么多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我的妈妈是农村妈妈。妈妈很多很多的默默付出，我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不
会知道。这就是我从心里感恩妈妈的原因。
[
本帖最后由 guiguziabc 于 2011-4-3 00: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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